嘉然醒来的时机并不凑巧。

【资料图】

她睁开眼时飞机正飞过冰原，蒙了灰的雾气萦绕在飞机周身。嘉然动了动作响的脖颈向下望去，入目无边的冰原被切割为两种诡谲的色彩，左面为阳光照射着的金黄，右面是夜幕般的蓝，在混杂着的色彩底下，坚硬巨大的冰块冷色浮现出来，嘉然打了个冷颤，尽管并非生理上的寒冷。于是她敏锐地察觉到身体的异样，如梦一般，她低头发现自己的手掌呈现出橡胶的僵硬感。

“醒了？”前方传来女声。

“是的。”嘉然的嗓子替她的大脑先行一步做出了回答。她此时更为困惑，宛如脑后鼓鼓动动地被人狠锤了一拳，于是她才变得既不理解面前的所有事物也不理解自己的身体。

向晚转头去看飞机后座的女孩。她在买下这个机器人的时候并没有犹豫多久。她出生在一个前言不搭后语的时代。前太阳时代的光芒并未照拂过她，而流浪地球计划定型启动前的动乱和痛苦也不需要她来负担。

她现在只是一个快乐的挖山人。抱着“赚来的钱今天不花就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机会花”的理念，她总是在拿到工薪的第一时间就将其挥霍在各种为了转移人类对太阳的注意力而滋生出来的娱乐项目当中。

于是对于她来说发现这种新出产的机器人并不是一件难事。卖家用一种看起来很不人道的方式将新出产的机器人关在笼子里，像是上几个世纪人类还未完全开化前进行的奴隶贩卖的可耻交易。但这对于机器人买卖行业来说习以为常，他们总是采用各种吸引眼球的话术将廉价加工的机器人形容成走在科技尖端的高技术产品。

而这次他们将被关在笼子里的机器人说成是拥有着前太阳时代的记忆的“实验品”。向晚只花了三秒钟就决定要买下这个机器人。

无他，只是因为今天工作格外疲惫，而她懒得再寻求其他获得快乐的活动。加之，那个机器女孩身上穿的粉色针织毛衣，好看。

“要不要激活她的意识迭代模块？”卖家在结账的时候问道，脸上莫名带着“我就跟你说这是高科技产品”的骄傲。

向晚提了一口气，好久没有如此有趣的事物出现了。“既然有这种功能，那就激活吧。”

只不过她没料到所谓的“激活意识迭代模块”是指让机器人如同人类般作息不受控制。不像买了个机器人，倒像买了个不事生产的懒汉。她悄悄吐槽，然而并未在卖家面前表现出来。综上，她才对苏醒的机器人使用“醒”这种专属于自然人的词语。

而那个名叫“嘉然”的机器人仿佛在回答完第一个问题后便陷入了沉思，这种沉思久到向晚产生了她还未被使用就已坏了的错觉。

向晚谅解她作为前太阳时代的居民产生的惊愕，因而也没有出言打断她的沉思，任由她神游至两人都回到地下城的那间小屋子里。这个前太阳时代的机器人显然对环境的骤变表现出前太阳时代的人类特有的过度敏感。

她用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灰白的墙面斑驳凸起的一块墙皮，向晚将工作装备拾掇好了才刚有时间余给这个机器人：“你叫什么？”她弯下腰止住机器人不安的视线。嘉然未做出多余的表情，眼珠子凝在面前的陌生人脸上。

“——你是谁？”她反问，过往的记忆一团灰雾似的罩在头顶上方。她宁愿相信眼前所见不过是她现实安宁世界里闯进来的又一个诡谲的梦。

向晚蹲下打量她玻璃制透亮的瞳孔，对掌控全然无知的意识体的局面终于产生了一点实感。“我是你的主人——”她举起一根手指，叉着腰：“Master——”

语毕，她又问了一次：“你叫什么？”

反击的话在喉咙抖动着却半句吐不出来：“你好，我叫嘉然，是装载有前太阳时代记忆体的家用娱乐型机器人。”代替自主话语而产生出来的是这一段机质味明显的自我介绍。

“嘉……然。”向晚若有所思地重复，她说话时略有吞音的都习惯，这使她听起来有种大大咧咧的懒洋洋。“你会什么？”

她并未等嘉然回答这个问题，反手从包里掏出说明书。“你前世是个……偶像？”向晚带着费解读出这个陌生的词，“说明书说你会跳舞和唱歌。”她的眼睛亮起来，托着下巴说：“那你现在跳舞给我看。”

“前世”这个词砸出来，嘉然猛地有种拨云见雾的脊背发凉感，压倒的震悚从脑后升起。“我死了？”她反问，透骨的凉和着远方镜子般大小却不发热的太阳缠上她的躯干。

向晚并未计较她突破机器人的职责而问出的荒唐问题。“对，你死了。你大约死在……”向晚又重新拾起说明书。

“三百年前。”向晚稍加思索。“2085年。”

嘉然呼吸猛地一窒，张嘴只发出短促的破碎问题：“那我的家乡……我的朋友……”

“全死了。都没了。”向晚打断她，她作为一个善良且有耐心的主人，给予了这个机器人充分的反应时间，甚至纵容她问出额外多余的问题。她现在只想看跳舞。

“我叫你跳舞。”她鼓起嘴孩子似地伸手拽地上的嘉然。

嘉然呆滞地依赖机器人命令的服从机制站好。双手被钢筋骨骼架起，“嗒嗒嗒、嗒嗒嗒”她跳起舞来，略带跟的高跟鞋响彻地下室。可她的皮肉却在沉沉往下坠似的，全由钢筋骨骼执行着命令。

“呜——呜—”她的嘴里发出近似抽泣的怪异声响，五官皱成一团，嘴唇不受控制地张大露出痛苦的哭泣表情。但是没有眼泪落下来。

机器人不会设定哭泣这种多余且无用的程序，只会给主人增加负担。向晚不满地呼出一口气：“你不准哭。”她有点拿不准这次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实验品是否值得。她走上前去抬手按住嘉然的肩膀，过热的温度透过衣物传到她手上。

机器人安静下来，却恍若出现了故障，淡色的嘴唇里开始重复几句话：“求你放了我……”她双手捧起向晚的手，本该盈满泪水的眼珠子祈求地盯着向晚。“求你放了我……我想回家……”

嘉然不记得自己的前世曾有过这般软弱作态。她一向坚定而充满勇气地面对所有人生里的变故。可这复而醒来的梦境冰冷真实而疯狂，她感到过去鲜活生命的记忆被面前逼仄低矮的房间攻击得岌岌可危。

“我买了你为什么还要放你走？”向晚的耐心告罄，她明天还要工作，没有时间应付脆弱的前太阳时代的人类，她一甩手坐回椅子上。

“你早就死了，也没有家了，你现在是机器人，你要听我的话，懂不懂？”她大声道，却见嘉然整个儿的压到她身上来“你不要说了……”她又露出那种痛苦的神色，干涸的眼眶却没有一滴眼泪。

嘉然伸手捂住向晚的嘴，记忆载入板块似乎出现某种错乱，她用力将手压下去：“闭嘴！”

机器人出现攻击行为便触犯了不可违背的禁制，向晚有些讶异的同时一手阻推她的小腹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另一只手顺着她凹陷的脊柱沟往上摸到后脑的一个方块“咔哒”按下去。

嘉然瞬间卸了力气扑倒在向晚身上，下垂的头砸在向晚的颈窝里，向晚呼出一口气，只觉得今日的疲惫如身上带有余温的重量一样沉沉地要将她压睡去。

她抬手掰过嘉然安睡了的脸，迷迷糊糊地想。

明天这个不守规矩的机器人即将带着她脆弱而敏感的前太阳时代的记忆，回到那肮脏的、拥挤的笼子。